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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·长篇小说(选读)|付秀莹:《陌上》6

付秀莹 十月杂志 2020-02-14

付秀莹,女,1976年出生,河北无极人。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毕业。知名作家。代表作品有《爱情到处流传》、《旧院》。曾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奖。供职于《小说选刊》编辑部。


向日葵又叫望日莲

从大全办公室出来,望日莲一颗心怦怦怦怦,跳得厉害。

走廊拐角处正碰上鸡屁股嘴。鸡屁股嘴是永刚媳妇,本名叫作会肖的,是芳村有名的事儿娘儿们,一张嘴,简直是鸡屁股,不挑地方,随处乱拉,专好搬弄是非。望日莲生怕她看出什么,不想同她闲扯,就装作匆忙的样子,急急地下楼来。不想却被鸡屁股嘴一把拽住了。鸡屁股嘴眼睛一挤一挤的,也不说话,直看着她的胸口笑。望日莲被她笑得发毛,低头一看,才知道是忙乱中系错了扣子,脸上就腾地红了,不由咬牙恨道,鸡屁股嘴!

这片厂子在村北,原是大片的庄稼地。这些年,庄稼是早就不种了,树却都长得盛,多是当初种在田边地角的。大片的厂房,卧在深的浓荫里,在阳光下,仿佛笼着一阵一阵的绿烟。厂区门口泊着车,也有三轮车,也有自行车,也有电动车,也有摩托车,也有小轿车,各式各样。太阳透过树枝子,落在这些铁家伙上,反射出一片白亮亮的光,直灼人的眼。

天气热,下午的光阴就格外难挨一些。厂子里,到处弥漫着皮革的味道,不是臭,也不是酸,是又臭又酸,还有那么一股子不好闻的腥气,烘烘的,像是挤满了热腾腾的动物,气咻咻,湿漉漉,叫人心口烦闷,一时喘不过气来。这个缝纫车间,是女人们的天下。缝纫活儿嘛,到底是女人们的拿手戏。在这里上班的,有田庄的,有小辛庄的,也有西河流的,也有苌家庄和东燕村的。自然了,还是芳村的要多一些。家门口嘛。在家门口上班,难得的是近便。上着班,家里地里两不误。这些个女人们,平日里唧唧喳喳,鸡声鹅斗的,现在却仿佛快睡着了,木木的,只埋头忙自己的活儿。缝纫机的声音响成一片,嗒嗒嗒,嗒嗒嗒嗒,嗒嗒嗒嗒嗒嗒。外面的蝉也仿佛赌气似的,喳——喳,喳——喳,喳——喳——望日莲低头看一眼皱巴巴的衣裳,心里跳了一下。

电扇在头顶转着,不紧不慢的,吹过来的却是一阵子一阵子的热风,夹杂着皮革和人肉混合的味道。汗水像是小虫子,在身上慢慢蠕动着。衣裳紧贴着身子,想必是溻透了。胳膊肘子也尽是汗,在缝纫机桌板上,一黏一黏的,撕得难受。鬓角边好像是有汗珠子马上要滚下来了,她赶紧抬手抹了一把。

进来一条短信,打开一看,是大全。大全说,热不热?

热不热?真是废话!再热,狗日的也舍不得给车间里装空调。人比人得死,货比货得扔。这话说得真是对极了。

方才,在大全办公室,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。

 

空调机呼呼呼呼呼呼地响着,屋子里有一种暗暗的幽香,凉森森的好闻。也不知道,是墙上那个大红香囊的味道,还是因为香案上点着的那一炷香。她只觉得身上的汗水呼啦一下便落下去了。皮肤紧绷绷的,说不出是好受还是难受。大全靠在大班台后面,真皮高背椅子不当不正,吊儿郎当的,倒越显出另一种气派来。乌黑油亮的头发,可以看出清晰的梳子印子。牙黄丝绸对襟小褂,脖子上坠着一个什么物件,藏在衣领子里面,只露出半截子红丝绳。她立在锃亮的地板上,深悔今儿个没有穿那条新裙子。大全却笑嘻嘻地,看着她,慢慢地点头,说好,好,挺好。

这办公室是里外套间。外面办公,里面似乎是卧室,门半掩着。一堂的红木家具,沙发却是真皮的。大班台极大,横亘在两个人之间。好像是只远远地望上一眼都费力得很。墙上挂着一幅字画,画的是花开富贵,那牡丹极肥极艳,画得满满当当的,倒有了一种夺人的霸气。那字笔走蛇龙,草得厉害,望日莲看了半晌,竟一个也认不出。迎门设着一个香案,供奉着关公。芳村这地方,关公是财神爷,管财路,做生意的人家,都信这个。屋角是一棵巨大的发财树,上面系着大红丝带,种在一个硕大的青花瓷盆里。印花丝绸落地窗帘,开着一大朵一大朵的雏菊,几乎覆盖了半面墙,整幅的白纱帘,微微拂动着。办公桌上摆着文房四宝。笔记本电脑半开半合。旁边有半杯残茶,一个泥人张,杨贵妃凤冠霞帔,又风骚又端庄。

望日莲年纪虽不算大,却也是一个出名的泼辣货,在场面上,尤其是在男人面前,从来不曾犯过怵的,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,在芳村这个头号大能人全总的办公室里,竟有些怯了。真是见鬼了。

 

大全又发来一条短信,问道,好不好?她心里又是一跳。个老流氓!

 

方才,大全也不给她让座,她就只有在地上立着。白的纱帘垂下来,又轻又薄,把婆娑的树影子都挡在外面。大全坐在那里,悠然地端着烟斗,吸烟。一只手闲闲地敲着桌子,托托托,托托托,很是耐烦。手腕子上,好像是一串佛珠,另一个手钏,却是各色的珠子,也叫不出什么名堂,只觉得古艳怪异。望日莲看着那只手悠闲地起落,心里忖度他也许并没有什么屁事儿。可是,这全总是大老板,第一大忙人,成天脑子里转着的,怕有一百桩事儿也不止。哪有闲工夫儿,吃饱了撑的,跟一个小丫头片子藏猫猫儿玩?难不成,是知道了她和学军的事儿?

大全不说话,她也不说话。饮水机开着,隔一会儿咕嘟一声,冒一个泡儿,隔一会儿,咕嘟一声,再冒一个泡儿。大全端着烟斗,自顾吸烟,吸得有滋有味,也不看人。望日莲心里恼火,又不敢发作,只在心里把大全祖宗八辈儿干了一过。

好不容易抽完烟,大全慢条斯理地收拾那烟斗。一面漫看过来,从上到下,把她细细打量一遍。望日莲今天穿了一条半旧的水绿裙子,一头长发随意绾起来,又家常,又清新。大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。

望日莲看他那眼神,心下便明白了几分。不由得冷笑一声。也不待大全招呼,她自己一扭一扭走到冰箱前,打开,挑了一盒酸奶,靠在沙发上,优哉游哉喝起来。大全看她懒懒坐在那里,沙发宽大,越发显出这女人的娇小,又见那粉嘟嘟的嘴唇衔着吸管,一下一下地吮着,哪里还按捺得住,脸上却是不动声色。望日莲斜眼看着他那只肥白的手,依然闲闲地敲着桌子,腕上的珠子们叮当作响。她也不理会,只管慢悠悠地喝酸奶。一只葱管儿似的手,把那绺掉在额前的头发撩开。大全看得心里火烧火燎,却依然坐着,暗骂道,小骚货!像这个骚样子,叫学军那小子,怎么禁得住!真是怪了。傻货那两口子,一对儿老实疙瘩,三锤子砸不出一个响屁,不想竟生出了这样一个闺女。正胡思乱想着,见那望日莲已经立起身来,妖妖乔乔地往外走。水绿裙子坐皱了,褶子琐琐碎碎,随着她的走动一起一伏。大全看得呆了,不由得也立起来,笑道,怎么,这就走了?望日莲这才慢慢地回头,飞了他一眼,笑说全总忙,要是没事,就不打扰了。大全见她那回头一笑,身子早酥了半边,又不好登时放下身段儿来,只有强笑道,哪里话——坐会儿嘛,这大热天儿。

望日莲扭捏了一时,也就坐了。大全这才慢慢踱过来,装着把香炉收拾一番,又续上一炷香。香案上供着时鲜水果,还有一个硕大的熟猪头。猪头的表情并不狰狞,倒有一种嬉皮笑脸的意思。望日莲看着那猪头,忽然觉得有一点眼熟。正胡思乱想,却见大全已经立在眼前,从上往下看着她。

望日莲看着眼前那双黑色懒汉布鞋,半趿着,露出雪白的袜子。石青色桑蚕丝裤子,肥肥大大,闪着一个一个暗暗的小蝙蝠,仿佛马上要扑棱棱飞起来。她一颗心怦怦怦怦乱跳,却只管坐在那里,装模作样喝酸奶。大全俯下身来,衣裳里面忽地跳出来一个物件,定睛一看,却是一个玉坠儿。那玉坠儿翠色极好,碧透青翠,是一棵大白菜的模样。望日莲正看得出神,不想大全已经凑在她耳朵边上,说了一句悄悄话。望日莲没料到他这么放肆,正欲破口大骂,却被他一下子摁住了。望日莲动弹不得,冷不丁飞起一脚,只听大全哎哟一声,却把她摁得更紧了。

 

日头从西边照过来,晒在窗子上,像是打碎了一块金锭子,明晃晃的,却不再那么晃眼了。黄昏快到了,一天就要过去了。人们这才像是又活过来,嘻嘻哈哈的,扯着张家长李家短。有性子急的,开始偷偷收拾着包,只等着下班的铃声一响,回家做饭。

铃声响了,厂子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。今天不加班,人们像是得了大赦,呼啦啦往外走。

望日莲抬头看一眼老总办公室,见那门关得严严的,一片斜阳正落在那个斗大的福字上,金光闪闪,刺得人睁不开眼。心里便骂了一句。

这个季节的黄昏,来得要晚一些。过了夏至,夏天果真就到了。草木眼见得越发茂盛起来了。在芳村,多的是各种树,杨树,柳树,刺槐,椿树,也有人家栽了枣树,石榴树,苹果树,桃树,却不大见杏树和李子树。都说是桃养人,杏伤人,李子树下埋死人。人们知道杏和李子这东西不好,就索性躲着它们。这地方的人家,也有好花草的,却并不多。若是谁家的廊檐下,或者是影壁前面,栽了美人蕉,夹竹桃,或者是月季,或者是牵牛花,这家的主人,一定是一个爱好儿的。在芳村,爱好儿的意思,怎么说呢,好像是讲究的意思,又不全是。总之是,爱好儿,也有爱干净,爱脸面,爱漂亮的意思。仔细想想,似乎也不全是。其实呢,这地方的人家,更多的是种菜。比方说,在自家的院子里,搭上一个丝瓜架。丝瓜这东西,牵藤爬蔓的,长得疯快。开花的时候,是一朵一朵的黄花,明艳极了。丝瓜呢,一条一条垂下来,累累的,十分的喜爱人儿。或者是,种架豆角。架豆角讲究的是搭架子。用细的竹枝子,或者干脆就用棉花秸子,仔细搭好了,专等着那豆角蔓子往上爬。这种架豆角开一种小紫花,一簇一簇的,晴天是欢喜的意思,雨天呢,又是哀愁的意思。这样的菜,又可吃,又可看,芳村人都喜欢。

回到家的时候,饭桌子已经摆出来了。傻货还在菜畦里忙碌,他媳妇正把一碗炒丝瓜端出来,见闺女回来了,便欢喜地叫道,莲回来了,快洗手吃饭。又回头叫傻货。傻货把一把野蒿子扔出来,蹲在一旁,看着闺女洗手。

晒了一天的院子,这个时候才有些凉快了。蝉躲在老石榴树上,喳——喳——喳——喳——叫得人心烦。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在闹脾气,一声一声地,哭个不休。引逗得那大白鹅也叫起来,嘎,一声,嘎,又一声,嘎,又是一声。

傻货媳妇见闺女恹恹的,便把手探过来,摸了摸她额头,又试了试她自己,自言自语道,不烫啊。莲?望日莲不耐烦道,没怎么。吃你的。爹娘互相瞅了一眼,见闺女脸色不对,就不敢再啰唆。一家人埋头吃饭。

晚饭简单。馏卷子,稀饭,素炒丝瓜,还有一个葱花煎鸡蛋,放在她跟前。她见爹娘的筷子只往丝瓜那边走,便啪的一声,撂了筷子,怎么?这鸡蛋里头有毒?不吃我就倒了它!

吃罢饭,望日莲就叫她娘烧水。自己端了一个大塑料盆,关在小西屋里洗澡。她娘守在门外头,隔一会儿,问她要不要热水,隔一会儿,又问她要不要凉水。她被问得烦了,索性不理会。她娘就讪讪的,转身去收拾锅碗。又不放心,过来敲了敲窗子,嘱咐她关了电扇,别贪凉。

这小西屋是她的闺房。屋子里水汽弥漫,灯光也显得昏暗了。镜子里影影绰绰的,是一个妙极的人儿,有红有白,水淋淋的。她对着镜子看了半晌,叹了口气。

很小的时候,望日莲便知道自己生得不寻常。怎么说呢,这望日莲不是好看,自然了,也不是不好看。按照芳村人的眼光,望日莲生得并不端正。望日莲的眼睛不大,却细细长长的,微微有点吊眼梢,薄薄的单眼皮儿,像敷了淡淡一抹紫,看人的时候,喜欢斜着眼睛,迷迷蒙蒙的,就有了那么一种说不出的媚气。嘴巴有点大,却大得撩人。偏偏是两颗小虎牙,一笑就尖尖露出来,瓠子籽儿似的,又伶俐,又俏皮。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,再平常的衣裳,穿在这望日莲身上,就显得不平常了。芳村的男人们,有几个不想着她望日莲呢。人们都说,傻货家这闺女,是个厉害人物。改了老刘家的门风了。

天地良心,她可不是天生的望日莲。从小,她就特别会念书。她原是梦想着能够靠了念书,从芳村走出去的。可究竟到哪里去,她竟也说不出。总之是,她绝不愿意像娘那样,一辈子,在一个小村子里打转转,从生到死,去过的最远的地方,就是青草镇。那时候,她老是做同一个梦。梦见她提着箱子,拎着大包小包,从很远的地方回来。走在芳村的土街上,下巴颏儿抬得高高的。有什么东西在胸间胀得满满的,像是马上就要溢出来了。很多年之后,她才知道,那胀得满满的东西,叫作虚荣心。不错,她是一个虚荣的女子。做梦都想能有一天,享荣华受富贵,在人前挺着腰杆子,叫人家高看一眼。从小到大,她是穷怕了。

家里光景艰难,她怨过爹,怨过娘。后来,渐渐大了,她也学会了心平气和。怨什么呢,这都是命。芳村有一句话,树活一张皮,人活一张脸。活着,就是活脸面。刘家的脸面,爹挣不来,娘也挣不来,她只有咬咬牙,跺跺脚,靠她自己了。谁叫她是老刘家的独养闺女?

村委会的大喇叭咳嗽了两声,叫起来。大家注意一下,大家注意一下,通知一个事儿,通知一个事儿——她啪的一声,把毛巾扔进盆子里,溅了一地的水。建信这家伙,八成是又喝高了。听上去,舌头都是硬的,哇啦哇啦的,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。

论起来,和建信还算是沾亲。建信他媳妇,是傻货媳妇娘家堂侄女,按辈分,望日莲还要叫一声姐姐的。这建信文化高,人又灵活,是村子里数得上的精明人儿。这两年又掌了权,当上了村委会主任,在芳村,算得上头等人家。傻货两口子呢,人老实,手头也紧,又不知道巴结,遇上事儿,出冷怕热,也不怎么走动。两家就渐渐生分了。

前些日子,上头有了新政策,说是村子里,凡六十岁往上的人,国家按月发给养老金,五十五块。人们都说,这可真难得,不动一刀一枪,在家里白坐着,就能挣到钱了。傻货呢,按实际年纪,还差那么两岁,他媳妇在家唠唠叨叨的,眼气人家能挣钱。傻货也不吭声,被唠叨烦了,就说一声,咱不够嘛。岁数够不上嘛。他媳妇依旧絮絮叨叨,骂国家,骂政策,骂村子里有人弄虚作假。望日莲听她爹娘唉声叹气,也不说话,仔细梳洗了,换了件出门的衣裳,就去找建信。

还是四月,乡下已经有了一点春天里的闲意思。风软软的,空气里有一种甜丝丝醉醺醺的味道。田野里,麦子们绿得恣意,一浪一浪地,远了,远了,远得叫人心里面有一点惆怅,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滋味,有点酸,有点苦,还有一点什么,一时也说不出。

建信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,看着望日莲把辫梢在手里捻来捻去,嘎嘎嘎嘎笑起来。望日莲白了他一眼,嗔道,笑啥笑!人家都愁死了。

这个季节,麦子已经开始秀穗子了。麦芒长长的,有点扎人。田埂上,灯笼草开花了,粉粉紫紫的,嫩黄的蕊,在风里颤巍巍的,有一点招惹的意思。有白的黄的蝶子,贪恋那一点颜色,没头没脸地撞过去,一下,又一下,不要命似的。

 

大喇叭哇啦哇啦叫唤了一阵子,又安静下来。望日莲叹了口气,随便套了一件裙子,端着盆子出来倒水。她娘听见动静,慌忙张着湿漉漉的手过来。见闺女洗得清清爽爽,借着月光,一棵水葱似的。想接过盆子,替闺女倒了,却迟了。眼巴巴跟在后头,看着闺女哗啦一声把水泼在菜畦里,嘴巴张着,像是替闺女使劲儿。又搬过一个小凳子来,坐在一旁,看闺女洗衣裳。

望日莲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洗干净,递给她娘,她娘就帮着一件一件地晾在铁丝上。娘儿俩一时也没话儿。她娘瞅着闺女的脸色,趁机说起了婆家的事儿。

不知道什么花儿开了,香气幽幽的,直往人的鼻子里钻。有水珠子从老石榴树上落下来,落在脸上,凉沁沁的,不知道是露水,还是知了的尿。她娘见她心不在肝儿上,不由得有点急了,说莲哪,都多大的人了,还不上点儿心。她娘说你看四巧,英娟,还有雪香,孩子都满地跑了——望日莲一口斩断她娘的话头,我的事儿,你们甭管。她娘听她的口气,知道是不能说动了,急得跺脚道,你大街上走一遭,去听一听,你自己去听一听,人家都说成什么了?望日莲说,说什么了?那些个烂嘴巴的,还能胡吣出什么好的来?她娘气道,你不嫌丢人,我还嫌丢人哩。我和你爹老实一辈子,正经一辈子,你叫我们这张老脸,往哪里搁?望日莲冷笑道,别再提丢人不丢人的话!是,你和我爹老实了一辈子,也窝囊了一辈子!整个芳村,谁肯多看你们一眼?谁把你们当人了?日子过得脱茬露眼的,就不丢人了?她娘给她噎得说不上话来,只把一个指头点着她的额头,浑身乱颤。傻货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,抄起一个板凳,高高举起来,待要砸过去,却又砰的一声落下来,正砸在自己的脚面上,疼得一下子蹲在地上。望日莲见她爹娘这个样子,把满盆水哗的泼在当院里,冷笑道,我养汉的时候,装聋子瞎子,我往家大把拿钱的时候,又装哑巴,如今倒是眼明心亮,都来教训我了。好啊。你们是要脸的正经爹娘,偏养了我这样不要脸的闺女。养汉偷人,万人操的,不要脸的破烂货——她娘见她这样子,也顾不得流泪了,吓得赶忙朝门外看,跺脚哭道,小祖宗,亲娘,亲奶奶,你小点声儿,还怕别人不笑话?她一脚把地下的盆子踢开,气道,老鸹笑话猪黑!一个村子住着,谁还不知道谁?谁敢说谁家没有腌臜事儿?谁敢说?她娘听她越说越不像,慌忙把她推到屋子里去。

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,正好落在床头。窗前的牵牛花已经开了,仰着脸儿,张着一个一个的小嘴巴。花影子借了月光,枝枝叶叶印在窗子上。没有开灯,只有月光银子似的,铺了满屋子。望日莲歪在床上,看着窗外那月亮发呆。有蚊子嗡嗡地飞过来,咬她的胳膊,咬她的腿,咬她的脚指头,她也不管。

窗子半开着,浅绿色的纱窗上,趴着一只蝉蜕。有风从纱窗里溜进来,是热风,夹杂着草木的青青的湿气。电扇也没有开。屋子小,真仿佛蒸笼一样。她不是白面大卷子,倒像一颗铜豌豆,蒸不熟,煮不烂,捶不扁,在家里,动不动就硌疼了爹娘的眼。在村子里呢,倒是没人敢当面说闲话。背后的闲话,她可就管不了了。谁人背后没人说?谁人背后不说人?从古到今,有几个是被唾沫星子淹死的?

从她出生,就是在老房子里。二十多年了。老房子好,冬暖夏凉。这都是她自小听惯了的。除了这个,爹娘还能说什么呢。眼见得,左邻右舍的楼房都盖起来,高楼大院子,铁桶似的,直把她家这老房子比得,越发矮小破旧了。更要命的是,出水成了大难题。周围的楼房,地基都垫得高高的,她家就像是落在一口锅里面。雨雪天气,就只有眼睁睁看着四周的水漫过来,淹了自家的院子。爹娘光脚挽裤腿,一盆一盆地往外端,一盆又一盆,一盆又一盆。她从旁冷眼看着。爹娘真是好耐性。她可是受够了。那一回,她夺过娘手里的脸盆子,当啷啷一声扔到大街上,一身的泥水汗水,便去了小白楼。

雨还在下着,一鞭子一鞭子抽着她,头上、脸上、胳膊上,火辣辣地疼。满街筒子的水,白茫茫一片。村委会的小白楼像是一只大船,在雨雾里一时隐了,一时现了。门锁着,几只鸡缩在廊檐下面,咕咕咕咕咕地叫唤。难看家的小饭馆里传来猜拳喝酒的声音。她立在大街上,给建信打电话。天上忽然响起炸雷,咔嚓咔嚓,咔嚓咔嚓。建信从饭馆里跑出来,拉着她就往小白楼里跑,一面骂道,不要命了?看雷劈了你!

 

冲了澡,方才一挣,又出了一身的汗。整个人水淋淋的,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。那只蚊子还在咬她的脚指头,痒得钻心,她实在忍不住,便拿指甲掐。狠狠地掐进去,直到掐疼了,掐破了,她才肯放过。疼了好。这几年,她是真的麻木了。都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。像个木头人一样,小针小刺,都奈何不了她了。

有短信进来,是学军的。学军问她在干吗呢。她看了一眼,也不回他。过了一会儿,学军的短信又追过来,问她怎么不理他。这学军,到底是个毛躁小子,沉不住气。她看着那短信,还是不回。她就是要叫他急,急得投河上吊要死要活才好。她怎么不知道,学军这东西,是吃硬不吃软的货。

想当初,他是怎么答应她的?娶她,三媒六证,八抬大轿,非她望日莲不娶。红口白牙,赌咒发誓的,直听得她泪水涟涟,掐他不是,亲他不是,在他结实的肩膀头上,咬出了一排牙印子。她抚摸着那一排牙印子,哭着说,她可不是势利眼,她看上的是他学军这个人哪。她爱死了他这个人。爱死了爱死了爱死了。学军给她擦着满脸的泪水,一迭声地说知道知道知道知道。她脸上的泪水却越擦越多,怎么也擦不完。学军就慌了,左也不是,右也不是,只有把她的身子扳过来,再好好地疼她一回。望日莲一面嘤嘤叫着,一面心里冷笑,傻瓜蛋!她怎么不知道,老翟家家大业大,千顷地,一棵苗,学军这个傻小子,是他们老翟家的宝贝蛋。学军他爹翟大全,全总,是方圆百里的首富。

手机静了音,只看见屏幕一会儿闪一下,一会儿又闪一下。也不知道是谁的短信,或者是谁的电话,也不一定。今天下午,全总真是奇怪。在厂子里上班这么久了,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全总的办公室。厂子里莺莺燕燕的也多,大全又是出了名的浪荡子,见多识广,怎么会把一个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?还有一条,望日莲的名声也不太好,在村子里瓜葛遍地,等闲招惹不得,弄不好,碍了这个,妨了那个,抬头不见低头见,就不好了。可是,办公室里那一出,又是为了什么呢。她想来想去,竟是左右想不出头绪。莫非是,全总看上她了?或者是,为了学军,试她一试?

胡思乱想了半夜,竟然昏昏沉沉睡去了。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微微发白了。

她娘在院子里喂鸡,一面趴着窗子,看她醒了没有。她翻身起来,这才发现半边身子已酸麻了。原来就这么睡了大半夜,也不曾翻过一回身。半边脸上尽是凉席印子,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,揉成了一团。她慢慢地起床,梳洗,换了一件干净衣裳。想了想,又找出那条新买的裙子,换上。仔细化了妆,这才出来吃饭。

她娘看她清爽俊俏的样子,放了心。忙着张罗饭菜。小米粥,茴香馅包子,一大海碗鸡蛋糕,是特为闺女蒸的。她娘弓着腰,往鸡蛋糕里添作料。倒上一点醋,一点酱油,一点香油,想了想,又倒上一股子香油,香气立刻就出来了。她把那大海碗热腾腾端到闺女面前。望日莲见那鸡蛋糕馋人,便香喷喷地吃了。她娘又递过来一个包子,她说饱了,漱漱口出了门。

是个半阴天。太阳像是故意,一会儿从云彩后面露出来,一会儿又躲进去了。胡同拐角处,有一小块巴掌大的闲地,种着几棵架豆角,几棵西葫芦,还有几棵葱。有一只蝴蝶,高高低低地飞着。不一会儿,又来了一只蜜蜂,嘤嘤嗡嗡的,一忽左,一忽右。换米婶子端了一碗什么出来,见了望日莲,搭讪道,吃啦?望日莲说,吃啦。婶子这是去哪儿?换米婶子说,我发了点豆酱,给他奶奶送碗过去,叫她尝尝酸不酸。换米婶子说往年都发不好,西红柿拿不准,不是多了就是少了。望日莲说谁不知道婶子是个巧人儿?这点子事儿就难住婶子了?换米婶子就笑。

路过超市,她想进去买一瓶防晒霜,这才发现没有带钱包。急急忙忙往回走,快到拐角那块菜地的时候,听见有人在说话。

那闺女可厉害。

谁说不是?听说也要盖楼了。

豁出去一个干净身子,盖个楼还是难事儿?傻货那两口子,真是养了一个好闺女。

干净?怕是早就不干净了吧。

还想着嫁给人家学军哩。大全的门槛子,哪里是那么好迈的?哎哟哟,这就叫,癞蛤蟆想吃那白天鹅的肉。

望日莲嘛——

望日莲气得浑身哆嗦,嗵嗵嗵径直走过去,抱着两个膀子,把下巴颏儿一歪,支在右肩膀上,笑道,换米婶子,你家的豆酱味道怎样?啊?酸不酸?换米婶子不防备,吃了一惊,笑不是,不笑也不是,结结巴巴的,一时竟说不出句囫囵话来。望日莲又把下巴颏儿一歪,支在左肩膀上头,叫大芬姑。大芬姑脸上讪讪的,说那什么,小莲你娘在家不在?大芬姑说我正要去你家串门子哩,今儿个四九逢集,你娘说做伴儿去赶集哩。望日莲笑道,好啊,我娘她笨嘴拙舌的,白活了五十多岁,也没有学会扯闲话嚼舌头。大芬姑你可得多教教她。当年你那些个好事儿,我们年纪小,恐怕都记不得了,要不然大芬姑你自己讲一讲呗。大芬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张着嘴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望日莲看也不看她们一眼,扭身回家去,一面走一面骂道,个臭逼嘴!没人要的老娘儿们!

 

天色好像是开了一些。云彩变得薄薄的,这一块,那一块,闲闲地乱飞着。太阳不知道在哪里躲着,依然不肯把脸露出来。街上的闲人很少,这个时候,上班的上班,上学的上学,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,一阵风一样轰轰轰轰轰轰过去了,留下一股子汽油味儿,伴着一片黄的飞尘。临街的大门里,高台阶上,坐着一两个老太太,捂着鼻子,撇了撇嘴,嘟嘟哝哝地怨两句。不知道谁家的孩子,刚学会走路,摇摇摆摆的,就在街当中走着,一点儿也不知道躲闪。吓得当妈的脸儿都白了,几步奔过来,一把把那懵懂的娃娃揽在怀里,一面扭头骂道,急着去投胎啊!急,急,急你娘的脑袋!

难看家的儿媳妇春米正在门口择菜,见了望日莲,老远就对她笑。望日莲心里烦恼,只有强笑着,同她闲扯几句。一只花猫卧在门口,懒洋洋的,耳朵却竖起来,听着这边的动静。正说着话,建信趿拉着鞋,从里面歪歪扭扭出来,惺忪着一双眼,背心卷到肚脐眼上头,一面嘴里喊春米春米。见了望日莲,建信不防备,吃了一惊,笑道,这么早?吃了?望日莲见春米脸上飞了一片红,对建信待看不看的,心下早猜出了几分。便笑道,再早也早不过领导你啊。建信把一只手在后脑勺上挠一挠,正要分辩,望日莲早笑盈盈地,同春米打了招呼,扭身走了。

村北渐渐热闹起来。街上不时地遇见来上班的人们。女人们蝎蝎蜇蜇的,不知道谁说到什么,一个在前头撒腿便跑,一个在后头赶,一面嘴里笑骂着,另一个便喊起来,嗨,贱老婆们,车子都不要了?扔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儿?

望日莲心里有事儿,故意磨磨蹭蹭走在后头。远远地,大全皮革几个字被槐树枝子遮住了,只能看见公司两个字,给阳光一照,金煌煌一片,倒什么都看不清了。她仰着脸,使劲儿看着那一片光,好像是故意跟自己的眼睛赌气。周围的热闹都退潮一样消失了,只留下一片光,一时像是红赫赫着了火,一时像是白茫茫下了雪,过了一时,又像是过年时节的烟火,一会儿绿,一会儿紫,一会儿黄,一会儿蓝。她只觉得眼前一黑,脚下的地慢慢往下陷进去,陷进去。有人慌得叫了她一声,问她怎么了,她这才省过来,笑说没事儿没事儿,刚走神哩。

远远过来一个人,逆着光,也看不清脸。只见那人胳膊一甩一甩的,腕子上的金家伙一亮一亮。走近了一看,是大全媳妇。望日莲心里噗地一跳,见她脸上似笑非笑,忙上赶着叫大娘。大全媳妇却把脸一扭,装着没看见。望日莲脸上有点挂不住,又不好发作,只有强笑着,拉住大全媳妇,说大娘这是干啥去?吃了没有?大全媳妇是个没嘴的葫芦,脸儿又软,只好说,我去会开那儿,抓点儿药。望日莲说,谁不舒坦了?大全媳妇正待说话,却见鸡屁股嘴从后头过来,见了她俩,跳下车子,哎呀一声。望日莲见她笑得不三不四,知道她那张嘴,也不招惹她,打算扭头便走。那鸡屁股嘴却不理她,只赶着大全媳妇问寒问暖,又问她血压多少,吃的什么药,怎么不去城里看看?非要送她去会开的卫生院。望日莲心里冷笑一声,暗骂了一声舔屁股,刚要走开,又疑心她乱说话,有心笼络一下她,见她那低三下四的样子,又很看不上。正忖度着,有个短信发过来。打开一看,是大全。望日莲又是一声冷笑,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人,扭身往厂里去。

 

起了一阵风,把天上的云彩都吹散了。这个时候,太阳才终于露出头来。一时间,金丝银线乱飞,把整个村子严严实实笼住。一只花媳妇飞过来,正好落在她的胳膊上。大红底子上,撒着一个一个的黑点子,十分俊俏。她把这小东西看了半晌,有心捉住它,却被它轻轻一挣,逃走了。

 

村庄还是那个村庄。

村庄已经不是那个村庄了。

汽车在村街上跑过来,跑过去。

马车在村街上走过来,走过去。

一群羊,被主人撵着,走过来,走过去。

粪便热腾腾遗在街上。汽车轮子轧过去了。

黄的尘土飞起来。半晌不肯落下。

 

选自《十月·长篇小说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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